
一
洪荒时代,滔滔洪水淹没大地,人类和各种动物都被淹死了,唯一幸免于难的男子曹德鲁若,遵从神谕,向从天上下凡来洗澡的仙女柴红吉吉美求爱,二人情投意合,结为配偶。柴红吉吉美从天上带来五谷的种子,在人间辛勤劳动,过着美好的生活。然而,柴红吉吉美的大姐木默甲子美因曹德鲁若没有选中她做伴侣而怀恨在心,总是千方百计地破坏他们的关系,不让他们在人间过幸福的日子。她先设法让曹德鲁若在野外中毒昏迷,然后又派一只公猴去柴红吉吉美那里,欺骗她说曹德鲁若已经死去,并要同她结为伴侣。公猴还说:“你要什么有什么,不必发愁悲哀。”柴红吉吉美信以为真,答应了公猴的要求。后来,他们生下了一半像人一半像猴的二男二女。这二男二女又相互婚配,繁衍后代。传说永宁的纳西族,就是他们的子孙。以上所述,是永宁纳西族关于人类起源神话的梗概。记载在东巴经上的丽江纳西族的神话中,也有类似的描述,天女衬红褒白命(柴红吉吉美的异读)与崇仁利恩(曹德鲁若的异读)结为配偶后,她还曾经在黑白交界处与一长臂公猴同居生子。纳西族神话中所反映的人猴婚配这一奇异现象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意义呢?有的学者认为,这个人猴婚配的神话“给我们提示了永宁纳西族祖先是从猴变来的,这个思想是很珍贵的,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原理的”。 “显示出他们早就产生了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思想”。这些观点都是用生物进化的科学原理解释这一神话。我们认为,从这个角度解释纳西族人猴婚配的神话是不确切的。阐明任何一个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问题,都应与具体的历史环境联系起来。从猿到人的生物进化观念是后世科学研究的成果,处在生产力极端落后的蒙昧时代的原始先民是不可能正确解释人类的起源、懂得人是从猿进化而来这个科学道理的。如果仅依人猴婚配繁衍出人类的神话便推断纳西先民懂得从猿到人的生物进化观念,那么,其他民族许多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中说到人与狗、虎、蛇、蜂、熊等等各种各样的动物甚至植物婚配而繁衍出人类,又作何解释?同时代(原始社会)的人所产生的观念和对人类起源的认识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吗?我们认为,要了解纳西族人猴婚配神话的真正涵义,必须同原始先民的图腾崇拜联系起来,而猴子,正是纳西先民远古时的一种图腾。

二
图腾崇拜产生于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原始社会,是原始宗教的一种表现形式,苏联学者柯斯文在《原始文化史纲》里说:“图腾主义相信,人与某种动物或植物之间(主要的是人与动物之间),有时也相信人与无生气的物体之间,或甚而人与自然现象之间,存在着特殊关联,图腾主义的基本的,也是最普遍的因素,显然是认为,一个氏族集团的一切成员都起源于某种动物或植物或其他物体或现象,这种动物或植物或其他物体或现象就成为他们的图腾。图腾主义是和氏族社会一道发生的,从而图腾成为氏族的不可或缺的附属物。”永宁纳西族认为他们是猴子的后代,是猴子与他们的创世始祖母柴红吉吉美结合繁衍出永宁纳西族,这正说明猴子曾经是他们的图腾。神话中还说,柴红吉吉美与曹德鲁若给半人半猴的二男二女烫毛时,只烫掉他们身上的长毛,而细毛还留着。正因为当时二男二女头上、腋下的长毛和身上的细毛没有烫掉,才使现在的人们留下了头发、腋毛和汗毛。直到今日,永宁纳西族还把汗毛叫做“育夫”,意思就是 “猴毛”。有趣的是,丽江纳西族至今也把汗毛叫做“育夫”即“猴毛”之意。象形文东巴经上把祖先称作“育”,直译即猴,这都说明猴子曾经是纳西先民远古时的图腾。
纳西族渊源于古代西部地区的羌人部落,这一史实已从历史学、语言学、民族学的研究成果中得到证明,早成定论。在古羌人的后裔羌族中,也盛传着关于猴子的神话。据1941年《边疆论丛》载羌族神话云:“他们原有经书,在端公睡时被白羊偷吃了,端公因而哭泣,有一金线猴来同时,端公才以实相告,金线猴告诉端公将白羊杀死了,食其肉,用其皮作鼓,敲鼓一下,即能诵出经文一句。端母照办,果然灵验。后又因端公缺乏旅资而哭,金线猴又引导其归路。端公为感谢金线猴的大恩大德,世代不忘金线猴,从此以猴皮为帽,猴尾作帽之三尖,并尊称猴子为老祖宗、老师父。”1934 年创刊的《风土什志》第一卷所载《羌民生活一瞥》中也有类似的记述,该文作者认为:“大概端公在初起时是一种图腾,现在所用这些遗物,大概是图腾象征的残留吧。”此说是合理的。羌族人尊敬猴子的古风,至今尚存。说猴子是羌族的图腾崇拜动物,除羌族民间神话传说外,汉文史籍也略有记述。据《北史•宕昌传》卷九十六叙述宕昌羌的风俗说:“俗无文字,但候草木荣落,记其岁时。三年一相聚,杀牛、羊以祭天。”很明显,牛羊在当时的羌民中仍然是祭天的牺牲动物,不可能是图腾。这时的羌民所信奉的是什么动物呢?《北史•党项传》说:“党项羌,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宕昌、白狼,皆自称猕猴种。”可见羌民当时信奉的图腾是猴子。东汉时旄牛道的“白狼”等羌人部落,“慕义归化”,向汉王朝进献三章《白狼歌》。据学者研究,白狼羌与纳西族有渊源关系,“白狼歌诗三章,可证为麼些古语”。“汉代的白兰族就是纳西族的先民,《白兰歌》从民族关系来看应是纳西族古代先民创作的”。白狼羌“自称猕猴种”,纳西族也认为猴子是祖先,这也可证明猴子曾经是纳西先民所尊奉的图腾。
在《西羌传》中被称为“发羌”的藏族,也有同样的神话,如藏文资料《西藏王统记》第二章《西藏人种之由来》记载说:“……自此以后,以猴、女魔,结为眷属,即由六趣已死众生,前往投胎,产六猴雏,性行各异。……父猴菩萨所成之类,天性温顺,见大净信,与大悲悯,精进亦大,乐善巧言,出话和柔,此父遗种。母罗刹女所成之类,贪嗔俱重,经商牟利,喜争好笑,身强而勇,行天恒毅,动作敏捷…⋯”猕猴与魔女结婚而有今日的藏族,与盘瓠犬和高辛氏之女结婚而有今日之苗族,同为一理。云南藏族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都说到最初的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创世纪》中说地球上原没有人,只有两只猴子,他们生下三个儿子,但都不会说话,后来到天神那里学会了说话,回到地上来。大儿子到内地,变成了汉族;二儿子到藏族地区,变成了藏族:三儿子到纳西族地区,变成了纳西族。藏族与纳西族在历史上有渊源关系,双方都有猴子变人的神话,绝非偶然,它说明古羌人许多部落都曾有过猴图腾崇拜。
与纳西族同属藏缅语族彝语支的傈僳族也有猕猴育人的神话,并且有以猴为图腾的氏族;哈尼族创世神话中说人是猿猴变的。这些猴子变人的神话,我们认为都不能用从猿到人的生物进化观念解释,只能溯源于古代羌人的图腾崇拜,正是在古羌人的猴图腾观念上产生了猴子育人,变人的神话,并一直流传在作为氐羌后裔的西南诸民族中。
三
从以上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纳西族人猴婚配神话的真正涵义了。纳西先民并不懂得,也不可能懂得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个生物学的原理,他们认为猴与人婚配繁衍出人类,与其他民族认为人与蛇、虎、蜂、狗、熊等婚配繁衍出人类同为一理,都是基于原始社会时的图腾崇拜。
随着时代演变,纳西族关于人猴婚配的神话也打上了不同时代现念的烙印。永宁纳西族的人类起源神话中,公猴是被天女木默甲子美派去与其妹柴红吉吉美同居的,柴红吉吉美有夫而未繁衍出人类,与猴子同居后却繁衍出人类,这正是母权制社会观念的反映。永宁纳西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一直保留着母系家庭的残余,母权制社会的观念必然要突出地反映在他们的神话中——人类的繁衍与男人无关,而是妇女与猴子交配的结果。这里,猴图腾的观念和女性地位高于男性的观念都很突出,表明在原始狩猎生活基础上与氏族社会同时产生的图腾主义在母权制社会的早期是很浓厚的。随着原始农业的发展,人们开始饲养家畜,狩猎已经变成不重要的生产活动,人们意识到自己比动物优越,于是对某些动物奉若神明的图腾观念便渐渐泯灭。正如柯斯文所说:“图腾主义初兴起时,禁止人们杀害作为图腾的动物或植物,也禁止以这种动物或植物充作食品。后来这样的禁例被废除了。”永宁纳西族人猴婚配神话中说:二十年后,在野外中毒昏迷的曹德鲁若,得到一个菩萨的搭救而苏醒过来,他回到家就把与妻子同居了二十年的老猴杀死了。这显然是原始农业社会中图腾观念衰亡、图腾动物已失去往日崇高地位的反映。从神话中所反映的生产力水平来看,永宁纳西族已开始使用木犁,种植燕麦、荞麦、蔓菁等农作物,并已开始驯养家畜。所以,曾经是图腾的猴刀下丧生,也是与当时原始农业社会的观念相吻合的,对图腾动物的不敬,是由于“人在改变自己的自然的时候,也顺便改变着自己对周围世界的看法。既然他对周围世界的看法在改变,那末,他的宗教观念发生或多或少的根本变革,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永宁纳西族关于人猴婚配的神话虽然已表现出对曾经是本民族图腾的猴子人为不敬的迹象,但它毕竟还留下了猴图腾崇拜的历史遗迹,神话没有否认人猴婚配繁衍出纳西族这一点,所以人与动物有血缘关系这个图腾崇拜的主要特点尚存。这与永宁纳西族长期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残余有关,因为古风的残存,也使远古观念形态上的东西保留得更多一些。而在生产力水平发展较快,早已进入父权制社会的丽江纳西族中,人猴婚配的神话更深地打上了父权制社会观念的烙印。天女衬红褒白命与崇仁利恩结为配偶后,又在黑白交界处与长臂公猴同居生子,崇仁利恩便杀死了公猴,而衬红褒白命的父亲天神子劳阿普则把女儿与公猴同居生下的儿子都鲁杀死。母权制社会时妇女多夫是天经地义的事,男人无权过问,只有在父权制社会,妇女婚后与人同居才会遭到男性的暴力干涉。衬红褒白命婚后与猴同居是对父权社会婚姻制的公然对抗,崇仁利恩杀死公猴表明父权制家庭力图用暴力手段彻底摧毁母权制家庭的残余。女方的父亲站在女婿一边,杀死女儿与公猴同居所生的儿子,说明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了母权制社会的残余;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与父权制相应的伦理观念:子女的血缘必须出自丈夫,与外人同居生下孩子是不道德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
永宁纳西族神话中人猴婚配繁衍出人类,丽江纳西族神话中人猴婚配所生的子女却死于外祖父之手,这个神话的差异是两地纳西族历史上不同社会形态的折光反映。从东巴经中的纳西古语称祖先为“猴”及永宁丽江两地现代纳西语尚称人体汗毛为“猴毛”等来相印证,我们以为,两地纳西族远古时都有过人猴婚配后第二代血缘婚的神话,只是随着时代的推移,在永宁、丽江两地发生了演变,渗透进了两地不同的社会意识。在长期保存着母系家庭残余的永宁纳西族中保留了这一古老的神话,而在受男权社会伦理观念影响很深的丽江纳西族中,这则古老的神话则被腰斩。前者猴图腾痕迹尚存,后者猴图腾痕迹已泯灭。这也说明,不同的社会形态对图腾主义有着不同影响,原始先民的图腾观念是随着社会形态的向前发展而逐渐淡薄、消亡的。
本文原载《民间文学论坛》,1984(3)。节选自杨福泉《纳西学论集》,2007,58-6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