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象形文字的经典给人的印象，只有一个字---美!一种满纸鸟兽虫鱼洪荒太古之美。我曾经以一个西湖艺专学生的身份，向东巴递过门生帖，而且很得到他们的秘密传授。譬如说:他们指点过我，你要表现野兽的凶猛有力，那你就要把它们的后腿画大画长。如果你想表达某种有趣味的表情，你就要注意眼珠子在眼眶中的位置，向上向下，靠右都远近高低各不相同。我是一个好学生，对东巴老师的传授心领神会，获益不浅，尤其是他们教我“观其眸子”的诀窍深有感受。在东晋时，中国有一位大画家顾恺之，他就发现过同样的究,在画史上有这样的记录:“顾恺之画人,常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亡关于妙处，写神传照，正在阿堵之中。(阿堵，意为这个，指眸子)顾虎头为人画扇，作嵇康而都不点眼睛，送还，主问之，顾答曰:那可点眼睛?点睛便语。”这就是“画龙点睛”之所由来。再也没有想到，这项开光、点睛的要点,玉龙大雪山下的东巴巫师,也一样地观察到了，真是东方有艺术家出，此心同，此理同;西方有艺术家出，此心同，此理亦同了。我在玉龙大雪山下，从师多年，东巴们见我还不太冥顽，便慷慨地倾囊相授，我耳濡目染，自以为已经登堂入室，而且甚至于有一点“青出于蓝”的沾沾自喜。一天，我问我的老师多格说:我写的象形文字好不好?不好!为什么?因为你写得太巧!--老师一语道出了我的毛病。我在艺专曾受过透视学的训练，所以不会把器物画得东倒西歪，素描也有点基础，生物画得又活灵活现，于是在多格老师的眼中就没有那种儿童体的稚拙之美了!这是凿破浑沌之后的一种悲哀，我俯首承认不讳。虽然如此，我在纳西地区蹀躞经年，拜过不少东巴名师，展读欣赏过上万本的东巴经典，到头来综览全面，归结所见，认为艺术观点来看，至少有它有下列五项特色，值得详加表扬。东巴经典的形式很好看，和喇嘛教所用的经典一样，都是横长竖短的格局，其比例约为三比一，平均的尺寸是竖约9公分，横约28公分，换言之，贝叶经的形式。如下图:推究起来，也很可能和印度的贝叶经有着很深的渊源。所以不同者，贝叶经和喇嘛经都是散叶的，而东巴经师所用的则是装订成册，普通的经典在左手边订牢，而占卜的经典则多在上边订牢。其所以形成这个样子，在经典丁巴什罗传上有曲折的说明如下：由这里他上到十八层天上，坐在白缎子的帐蓬里安安稳稳来诵念开天盘神的经,辟地珊神的经。在十八层天上有三个大喇嘛坐在那里专门抄经诵经。一天早上,那三个喇嘛，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吃早饭，却没有让丁巴什罗和他们同去吃。于是丁巴什罗不高兴了，显起神通，左边吹白风，右边吹黑风，把喇嘛的经典吹得七零八落，(喇嘛经典是散叶式所以可以吹乱)哪一张是篇头哪一张是篇尾，都分不出来了。那三个大喇嘛吃过了早饭早茶，看见自己的经典乱七八糟没法清理，便来问丁巴什罗这是怎么一回事?丁巴什罗说:“你们去吃早饭之后，是我叫黑风把你们的经典吹乱了。你们没法清这些经典，但我有办法把它们清理得头尾不颠倒。”于是丁巴什罗把他们的经典收拢一处，把头篇放在第一张，篇尾放在末一张，头尾一点都不颠倒。这三个大喇嘛没有什么东西来谢丁巴什罗，于是脱下裤子来送他，所以现在的喇嘛都不穿裤子，因为他们的裤子已经送给了巴什罗了。又割下一截袖子来送他，所以现在的喇嘛衣裳就没有袖子了。又割下背上一大块衣服来送他，所以现今喇嘛背上就有了那块“补钉”了!---至于“东巴”呢，因为是丁巴什罗的徒弟，所以都穿有裤子，衣服也有袖子，又可以穿花的衣服，那原由就出在这里了。我们在这里可以顶针续貂一句，亦正是因为有如此这般的一段故事，所以东巴的经典都装订成册而不再是散叶的了。这段故事亦很富于稚拙之美，因为身为一教之主的丁巴什罗，竟在天上和人家“争嘴吃”，还用邪法敲诈人家的衣服，看来和顽童小儿相去者几希,十分可笑。不过若追究东巴源于“奔波”,奔波即是黑教，黑教原以放咒伤人为事，读一下“密勒日巴传”就可知其渊源有自了。而且也不通顺合理，喇嘛经典固然是散叶，但是仍有页码数字,读经的人岂能连这一点常识俱无,还要丁巴什罗效劳敲诈?天下岂有这种不合的道理，编故事的东巴经师只暴露了自己的浅薄无知，充满了“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岂有此理!在一端装订起来，固然是怕喇嘛来如法炮制地报仇，实在也是受一点汉人文化的影响,因为从地理分布上看,西藏、纳西、汉人的由西而东，其间的影响关系是很清楚的。这种贝叶经的细长格式，和纳西象形文字配合，真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尤其是经典封面的设计把这种艺术气氛发挥到了极至。在双线矩形之中的是用东巴文字写的经典名称，什么巫师的形相，龙王鬼神的名目和鸟兽虫鱼的森罗万象，排列得万物各得其所各得其情。矩形方框之外，以对称的缨络飘带披拂两旁，上方则是法器净水瓶、伞盖、花、连胜、双鱼等重要的法宝。线条既流畅，赋色又美丽，安排又得当，贝叶经只看这丰富的封面，已使人心醉，纳西人的艺术造诣，山灵钟秀，的是不凡。东巴经师用自作的竹笔书写他们的经典。竹的原料，在山中俯拾皆是，从来不虞匮乏。取一根竹片，长约28公分，宽约一公分，一端削成尖锥形，在这尖锥的顶端之上，用利刃刻出一条长约两公分的裂痕，墨水便由这细细的裂缝流注在纸面上，和钢笔的原理完全相同。墨水也是就地取材遵古泡制的:云南松世界闻名，取松烟加胶水即成。为方便计，装在小瓶子中，可以随身携带，不过大部是因陋就简，盛在碗中使用。我请东巴们抄经典之时，他们就团团坐下，中间放一大碗墨汁，大家盘膝坐下载笑载言地合蘸着使用，空手就膝头上挥竹笔疾书，饶有古意。也听说有用铜笔的，据好几位年老的东巴对我说，昔日在东山及江边一带，有人用过铜笔。我问讯之下,知道和钢笔一样,但是他们用什么工具在那金属片的尖端开那道裂缝，我并不明白。我也曾向各大东巴征集这种难得的标本，也没有成功，希望将来再来的时候，可以有好的运气。--江边在这里指的是金沙江，看东山一带的经典，笔划都写得特别细，这一带当还有子遗。我曾对东巴经典广事收集，也曾在这些经典中仔细欣赏，到最后发现到“江山代有才人出”，东巴经师中真不乏天才横溢的大艺术家。而且正如汉人的书法大家一样，颜柳欧赵，各有千秋，燕瘦环肥，各具姿态，纵览比较，美不胜收。就以这册《退口舌经》为例吧，无论是龙的飞翔，鹤的舞姿，愤怒的野牛，疾驰的骏马，矫健的猎人，腾跳的虎豹……-一都具有刚健流利的线条。--艺术批评家公认中国绘画的特色是“线条的雄辩”，纳西东巴们在这方面一点也不逊色。比如一只雄鸡，虽然是只画了它的头部，然而从它那高耸如云的鸡冠的样子，便知道它正在生气，真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从两只牦牛以角相抵触的样子看来，其中的一只虽只是略略描绘出其头部的大致轮廓,但是其力道之劲道,来势之凶猛，都使人惊讶不已，也不能不承认，这些动物畜兽的描绘功力，非真正的大艺术家不办!东巴经师，大都是生活在山野等中的自然人，从来没有机会去接受正式素描的艺术训练，然而他们不需要什么训练，不需要什么传授，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一经撷取，便唯妙唯肖，直臻大匠堂奥。怪不得有人说:艺术家是生成的而不是做成的(Artists are born not made)东巴经师中正有不少天生的大艺术家，只从线条的功力上就可以证明无误。这些大艺术家他们的目标是在宗教，而不是艺术，所以有不少美丽的经典已找不到原作者的名字。但从他们线条的功力造诣来说，有不少很显然的已臻国际水准的高峰。这些线条已具有国际语言的效力，不怕你不认纳西族的经典文字，但是请你看看人虎战斗图，二牛角触抵图，谁都得钦佩他的线条功力绝伦，信笔一画，便臻高明，我们不能不五体投地的佩服他们的得天独厚了。东巴经师所有的经典，几乎都是用一种象牙色的纸，再用上面说过的墨汁写成。纸是用一种楮树的木质纤维所制造，多半是由经师自己动手来做，但是由于漂白技术不良，没有办法造出纯正洁白颜色。又加上保护的疏忽，再加上日照烟熏，日久天长，纸很容易变成古铜一般的颜色，倒也别有一番古色古香的趣味。原本这该说是一种缺点，但是天下事情，横看成岭侧成峰，到了添加颜色的时候，这种古铜颜色的质地倒成了不可得的优点，尤其是加白粉的时候，那白色就亮凸凸地浮显在纸面上，不但十分抢眼好看，而且还有一点浅浅浮雕的意外效果，给东巴经典平添了不少耀目的光彩。所以在这里专辟一章，为彩色的美丽作一番表彰的工作，发潜德之幽光，纳西人当引我以为知音。纳西人分布的地域，和西藏相去不远，因而矿物质的石青石绿(一种孔雀石的颜料)不难得到，经师们作法事时在木牌上画日月鬼神，在写经时于纸面上填鸟兽虫鱼，我曾仔细学习他们的所作所为，发现到他们都是光用黑墨画成鬼神和经文，然后细心地用石青石绿等色在界线内填颜色，用绘画的名词说这是一种标准的“双钩填廓法”。经我观察的结果，我发现到大部分的东巴经典都是黑白线条的，这和汉人的相同，所谓的白纸画黑道是也。因之，凡是着色的经典,多半是写得比较好的一种，不然，也是自己所最宠爱的那一部分或运用得最多的本子。再进一步观察，发现他们对经典加色纯是一种装饰的意思，对经典内容的符合与否还在其次，所以明明经文上写的是红马，结果却填充的是绿色或黄色，真是不辨牝牡骊黄。看他们的意思，这只是为了经典的美丽好看，不必考究文不对题或色不符合。看东巴们为经典着色的时候，面前放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盛具，他拈起一本经典，蘸好了一种颜色，口气的把全经典都填上绿色或黄色，一种完了再换一种其他的颜色，这样的“一贯作业”，当然无暇细考内容，因而就有文不对题的现象发生了。由于同样的原因，东巴经典该是空白的地方，有时也会“错误”的填上了颜色，最常见的是一个人叉开脚站在那里，若这个人正站在底线之上，那就有一个小三角形的空白形成了，经师们也常会不分它青红皂白，一例地随心所欲填上一种颜色。在这里要使我们明白了，经典着色，在东巴经师的心目中，纯粹地是一种“装饰”性质。细心的东巴，自然会照着文字内容去填颜色。错误填色甚至于在空白处填色的也时有发现，不可过于苛求逗榫合辙，因为那样一推究，就要解释不清楚了。总之，有彩色的东巴经典，绝大多数都当视之为“善本”，经过了五颜六色石青石绿的装饰，衬着古铜色调的底色，画着刚健婀娜的线条，讲着洪荒太古的童话，展卷欣赏，眼睛有福了。粉白绿的，朱砂玛瑙的，金黄灿烂的，青光紫霞的，彩虹一片，人也就迷迷糊糊悠然走进了童话世界之中，真是珍贵无比的奇妙享受。在前面说过东巴经师作法事时候，总会在神坛前，山坡上，河水边插上许多神鬼的木牌。这一些木牌是一个倒立钢笔尖的样子，上端例画天地日月星辰,下面则是山精海怪或菩萨神祇。这些木牌大多要着色,面且多半是请东巴中的精英高手来填廓,我看到不少这些木牌中的上品，有时也曾起下不良之意，顺手牵羊在山崖水际捞上它两块以作标本，但是这是犯忌讳的。后来我曾为中央博物院出钱定做了一套。东巴们都哈哈大笑，说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事，菩萨龙王鬼怪也要开会吗?那怎么可以?但是我还是做了，不但没有出什么毛病，反而当我作排列研究之时，经典上的五色缤纷，木牌上的丹青焕采，相映生趣，益使我想到了东巴经师的天才众多。我一介艺专的小小学生真不足道，又自愧弗如，也越回想到玉龙雪山上的杜鹃花谷了。动态的表现，在成群结队的动物中表现得最为显著。在讲线条那本“退口舌”经典上，处处可以找到了不起的见证。令人想象得到的纳西的生活，现在还介于狩猎畜牧和农业时代之间，因之他们对野兽豺狼虎豹熊麂獐，家畜牛羊鸡猪鸭鹅犬马都很接近，对它们的习性也知之甚谂，观察得亲切入微，因面描画起它们的生活动态来，自然也得心应手丝丝入扣了。东巴经师们为了书写得快，他们如今画动物时，每每只取其头部，但是在东山及江边的古老经典中，却多有全躯体的描写:如《退口舌经》中疾驰而去的骏马，分向不同方向狂奔，便使人一看之下，非但生有强烈的运动感，同时还有一种紧张的压迫感，真怕它冲出纸面迎面撞来，可知这位大艺术家动态描绘之惊人!两只牛正在以角相撞，面且还撞出声音的闪烁线条来。在这么狭的行列空隙之中，不但画了奔马图和斗牛图，连野生动物一一都在跳动,尤以曲腰欲跃浑身花纹的跳虎图,使人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跃跃欲试之情浮溢纸面。东巴经师对动物动态的描绘，到此等处真可以叹为观止了。另外一个更特殊的例子是，在一册经典之上，画一只老鼠欲跳山阜之状，不但跃跃欲试，而且取的透视角度奇险，竟然是由尾部逆视过去，身大头小，目光焖然，真捉住了刹那间的跳跃之情。动态之美，一至于此，我记得每次看到这册经典，我都惭愧得不敢抬头，却又禁不住去仔细拜亲一番。要知道他们只是为作文字使用写在这里，竟比我受过艺术训练的人还强上好多倍!各种生物的动态，都分散在各种法仪的经典之中，要想欣赏，得去浏览。但是昔日在玉龙山下，我曾总绾其成把人类的各种动态;舞，跳，跪，起……纳西人用作文字散在各经典中的都把它列作一表(见下页附图):图中，尤其是中间五例，都是东巴们“巫师自道”的跳神动态。象形文字在这里发生了效用，只见巫师们头戴五佛冠，一手执板铃，一手摇法鼓，或吹法螺，或射恶鬼，正在满纸飞动，似乎是拍节可闻，真的是动态可掬，这不也是一种具体而微的“气韵生动”吗?为什么东巴经师所画的动物，都只画头部呢?关于这一点，语言学家闻宥教授曾经在他的文章中说过'写动物只象其首”的话。我们在上面也说到这方面的原由当是由于古今之分地域之别。东山和江边的古老经典，动物多有画全身的。不过依据文字演变的过程，到了丽江以下的地带，大多类的动物都只剩下了头部，因为只求达意，自然是越简单越好。我曾经照着闻教授的意思，在丽江把各种动物的头部画了一个表(附图)：其结果又进深一步，发现了不但是只象其首，而且是并摄取其特征。这在经典上表现得非常之明白，诸如兔子之长耳，麋鹿之角，骏马之长鬃，獐子之巨牙，熊之圆耳，虎之斑纹……在表上-一可以指证。所以我在列表的开始，先画一动物的基本骨架，由这里衍生过去，只加上“特征的摄取”，就可以唯妙唯肖地从心所欲去写字画画了。因为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所谓的书画同源正是指此，所谓的“文字画”亦正是指此。这特征的摄取比只象其首涵盖得广一点,以狐为例,那就一目了然，因为只是在狗头的旁边，加上一个大尾巴而已，“有狐绥绥”，古诗上已经歌诵过了。在当今的艺术术语中就叫做“夸张”,夸张其特征，才能够使人一目了然，纳西人在这里也可以说是有先见之明。和世俊大东巴所写的《龙王经》第三行就是现成的例证，我称之为动物排队之图,是在数说山海龙王之家畜名单(见下页附图):这16种龙王的家畜，都是以夸张的手法把特征部分突出来，使观众一见之下，就能辨别出其正确的身份。这虽然只是文字学上的一个问题，但是东巴经师若不慧眼独具,摄取正确，能有这么好的效果吗?从摄取到夸张，纳西族的艺术天才也被表彰得明显如画，没有一点可以怀疑的地方了。综合扼要的说一句话，由于以上所论:从贝叶经的形式，优美的线条，美丽的彩色，动态的表现和特征的摄取五端，我们对东巴经典的艺术观可以说是有了普遍的了解，在这文章的结尾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探讨一下其所以如此的一些原因。就我现在浅薄的见解所及，首先这和藏族的渊源有关。其次，当和地理环境有关。纳西人逐渐来到金沙江和玉龙雪山之间定居。这一带的风景极美，经典上说:山上开红花，水边开白花，等口开黄花，谷底开紫花。许多人都以这不过是形容却不知道这正是写实,而且还写实得不甚充沛。我曾几次登玉龙大雪山的杜鹃花谷邀游，深深体会到山灵钟秀的伟大影响。东巴经师生长在这种“花花世界”锦绣河山之中，艺术家的气在空中涨漫飘扬，他们具备了以上先天和后天的两种优势。我们自然也不能不承认，东巴经典在艺术的观点上有其了不起的极高造诣，渊源有自，实在一点也不足怪。【作者简介】李霖灿（1913—1999）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河南辉县人，抗战期间曾到丽江沿金沙江上游做社会学调查，是著名的中国美术史家，也是我国学术界对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研究的开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