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梭人是生活在中国西南部川滇两省交界泸沽湖周边自称“纳”或“纳日”的族群,信奉民间宗教达巴教与藏传佛教。达巴教的祭司称为达巴,达巴的权威来自于他所掌握的专门知识以及对传统规矩和习语的熟谙。藏族宗教知识精英认为达巴一词源于藏语བཟླ་པ།,“达”是反复念诵的意思,“巴”指的是人。达巴即指“反复念诵的人”,是古藏语。达巴自己的解释是,达巴为“丁巴”的谐音,达巴教是丁巴什罗神传下来的,“达”意为“砍树木或刻金石”,“巴”为“砍或刻留下的痕迹”,合在一起指祭鬼敬神时念诵的经文犹如留下了砍木刻石般的痕迹,寓意“以刀斧砍劈人间的灾难”。历史上,依据职能分工的不同,达巴分为主持祭祖敬神、送魂指路的查达巴,负责驱邪禳灾、做法施药的补达巴,预言吉凶、占卜看卦的盘达巴以及在葬礼中主持“洗马仪式”的汝产达巴,还有专门解决纠纷、传授道理规矩的软达巴,如今已合为一体。古老的摩梭社会每个斯日都有自己的专属达巴,不仅负责主持斯日的各种仪轨,还掌握斯日的历史传统,后来由于家户的重组,古老的世系群的界限变得模糊,达巴不断扩展和丰富自己的知识,也为其他斯日服务。由于没有文字记载,达巴教的经典保留在具有口头传统特征的达巴经中,内容涉及社会历史、文学艺术、礼仪规约、伦理道德、行为准则等方面,是反映摩梭文化的百科全书。达巴教与东巴教、韩规教、苯教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关系,体现为一种文化与信仰的遗产,表现为一套仪轨、口头传说的叙述方式,与很多历史悠久的古老宗教一样,达巴经中有许多古语与典故,其间掩藏着一部关于摩梭社会的文化史。
以往学者多关注摩梭社会层面的研究,尤其针对摩梭人社会形态与婚姻家庭的讨论,引发了广泛且具有争议性的学术对话,但对摩梭人观念层面的研究却相对有限。事实上,摩梭人宇宙观和人观的深层文化表述,更多地体现在达巴经中。在经历了激烈的历史动荡与时代变迁后,如今能对达巴经进行追根溯源解释的达巴已所剩无几。在极少数的非中心区域,如云南宁蒗彝族自治县的拉伯乡以及四川的盐源县前所乡和木里藏族自治县屋脚蒙古族乡的一些村落还保留着部分达巴教的传统仪轨与口述经,虽然形式与繁文缛节远不如往昔,但它们对摩梭文化研究是不可多得的、临危将逝的宝贵遗产。摩梭人的全部生活、地方性知识以及观念意识里无不沾染了达巴教的色彩,达巴经不仅限于神话、仪轨或对待神灵的虔诚态度,也是宇宙起源、世系传说、格言谚语、规矩道理在摩梭社会运行的根本。本文试图对达巴经中所蕴藏着的文化观念与象征隐喻进行阐释与比较,这对深入理解摩梭文化无疑是必要的。 一、达巴经的念诵类别与主要内容摩梭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大量的历史文化与传统礼仪都深藏于达巴经中,2016-2020年间,笔者前往云南省宁蒗县拉伯乡的金江村、三江口村、白垭村、永宁乡的瓦拉比村、忠实村、新营盘乡的麻利坪村以及四川省盐源县前所乡的乌岩村、木里县屋脚乡的屋脚村、利加嘴村等传统文化保留得较为完好的摩梭村落进行田野调查,先后访谈了7位熟谙达巴经和传统仪轨的老、中、青三代杰出达巴,记录并整理了目前现存且仍在使用的达巴经。根据达巴做法事的事由缘起,达巴经可分为史诗类、人生礼俗类、祭祀类、葬礼类和驱鬼类五种类型,内容为反映摩梭人对宇宙万物起源的认识;介绍摩梭人的天文历法、星象占卜;讲述摩梭男女始祖创世、兄弟分族、万物分寿的传说故事;追忆摩梭人生产生活、资源争夺、战争冲突的过往;记述摩梭人的迁徙路线、送魂归祖的历史;歌颂祖先恩德、宣扬尊母崇舅的伦理道德观念;祈求人畜安康、生活繁荣、安居乐业的幸福愿景;颂扬自然神与动物神,倡导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表现驱鬼安魂、祛病禳灾、除秽弃恶、除口舌断是非的祭祀礼仪;体现驱除自然灾害、消除噩梦的心理愿望;表达拜神祭祖、结婚生子的美好祝愿等。如:
从篇幅数量上来看,达巴经中关于祭祀、驱鬼类的经文较多,这是由于达巴教信奉万物有灵,将自然万物都赋予拟人化的形象加以崇拜,包括28个地神、31个天神以及山神、水神、动物神、风神等上百种自然神。千百年来,摩梭人崇拜自然神灵的祭祀活动终日不断,每逢初一、十五要转山转湖祭山神与水神。家中如有人生病,就要请达巴到井边念经做法祭水井神。一日三餐前,要在锅庄上献祭,敬奉火神与祖先。达巴教认为人世间的疾病、灾祸、仇恨、嫉妒、流言等不幸与烦恼的事,都与不同类型的鬼有着必然的因果联系,因而便有许多驱鬼的经文。达巴经里有20多篇专门讲述各类鬼的模样、由来以及驱除各类鬼的咒语与仪轨。有趣的是,这些鬼在达巴经里都被拟人化了,绝大多数的鬼曾经是好人或对人类有贡献的神,只因一念之差,便成了恶鬼。鬼与神的区别仅在一念之间,积德行善就是神,作恶多端便成为遭人唾弃的鬼,体现了摩梭人朴素的鬼神观念。如:
在摩梭人的整个生命历程中,最后一刻的葬礼是备受关注的,因此达巴经中有关葬礼的经文为数不少。作为沟通现实世界与祖先世界的使者,达巴在葬礼中通过口述经讲述历史、追溯族谱、仪式实践,亲身参与了人、鬼、神的互动过程,成为三者之间关系生产的媒介,反复告诫着现世中的人们“作为一个摩梭人”的意义与人生追寻的终极价值,达巴念诵“指路经”将亡灵沿着祖先迁徙而来的路线一站一站地送往祖源地斯布阿纳瓦,以完结此生之旅,从此与祖先们一道护佑着家屋的绵延永续与平安兴旺。达巴的知识体系是建立在一套宇宙观、世界观与生命观之上的,达巴所念诵的口述经以及祭祀时的仪轨,具有很强的逻辑性和系统性,是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在摩梭人看来,他们的各种习俗、规矩和观念均源于达巴经,达巴经里包含了摩梭文化的精髓和要义。
二、达巴经的文化隐喻与伦理观念达巴经内容丰富、内涵深厚,涉及摩梭人的历史文化、宗教哲学、天文地理、社会经济、文学艺术等各个方面,达巴经里所记述的有关摩梭人的历史渊源、族称族属、战争冲突、迁徙送魂、礼仪规约是摩梭文化的源头和根基;所宣扬的敬畏自然、尊母崇舅、不忘祖恩、追求和谐、宽容仁爱、趋吉禳灾的理念无不体现着摩梭人独特的宇宙观和人观,蕴藏着丰富的文化逻辑与观念秩序。(一)敬畏自然的生态观历史上曾是游牧民族的摩梭人聚居于川滇高原峡谷地带,对山川、湖泊的接触与认识较为深刻,高山险峻、生活条件恶劣,摩梭先民膜拜神灵以平服对生活的无助与彷徨之感以及对大自然力量的恐惧与敬畏之情,因此在摩梭人的日常生活中有许多祭祀山神和水神的仪式,几乎所有的节日都离不开对山神、水神的祭拜。在摩梭人看来,所有自然神都应尊奉,不能怠慢,否则变会发生不幸与灾难,因此,祭祀神灵成了摩梭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每天清晨,家里的达布便会在院场上方的山神祭灶处烧香、念经、祭山神,傍晚要在水源边烧杜鹃叶和青蒿祭水井神。摩梭人出远门或过山垭口时,要捡一块石头放在路边,以表示对山神的敬意。每月初一、十五转山转湖。农历二月,家家户户都要进行祭拜自然神的仪式,感恩自然神给予人类可以生存利用的资源,祈求自然神在新的一年保佑家人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农历五月端午要念经烧香,这天每个摩梭家户都会吃草药、喝药酒,早晨去山上把草药找回来,用大锅煮熟后,每人吃一碗,菖蒲要挂在门头上,有的还把菖蒲编织成手镯或花环戴在身上,家家户户祭拜山神,感谢山神对人类的恩赐。最隆重的要数农历七月二十五日的转山节,人们身着盛装,携带丰盛的食品,举家老小到格姆山上念经、烧香、磕头,祈求女神赐福,保佑家家户户人畜兴旺、五谷丰登。 达巴经里有不少反映摩梭人朴素生态观念的表达,如“天就像保护人类的母亲一样,地就如守护人类的母亲一般,大地散发的水蒸气像空气一样升上天空,如果地上没有水蒸气,天上就不会有雨水落下来”。经文以朴实的言语告诫人们对自然万物应持有敬畏之心,要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天和地,只有地上的树木多了,水土湿润了,地下的水才能蒸发到天上去,雨水才会降下来。如果与自然对立,必将导致恶果。摩梭人的生态价值观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占据着核心位置。达巴经诠释了摩梭先民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智慧,向人类传达爱护自然、保护环境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摩梭人认为,人类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口饮水、每一碗饭食、每一件衣物都来自于大自然的恩赐,生产生活中有意或无意破坏自然的行为都会招致自然的报复与惩罚。人类与自然之间不应存在争斗与矛盾,因此摩梭人通过频繁的祭祀仪式敬奉自然神,表达人类对自然的感恩之情,借助祭品与仪式以偿还人类对自然的索取,祈求自然神的宽恕,并通过节庆祭典中的人神共欢来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信念。在日常生活实践中表达对大自然的尊重之情,上山不乱砍树木、不乱打猎,下水不乱捕鱼、爱护水源,造就了摩梭人栖居的家园总是绿水青山环绕。
(二)尊母崇舅的亲情观摩梭人对母亲的眷恋和崇敬之情,贯穿于生活的始终。摩梭人视一个“斯日”的亲属为同一根“骨头”,斯日是有母系血缘关系的亲属联盟,摩梭人在心理与情感上偏向于母亲一方,他们认为子女与母亲通过脐带相连,脐带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是有形的刀斧切不断的特殊纽带,而握着这根绳索的主人是母亲,母亲通过脐带将子女们联结在一起,共享并延续着一份永恒的情感。过去,摩梭家庭的孩子脖子上都系着一个绳子,上面拴着的是脐带,对于摩梭人而言,脐带是不能随便乱扔的,如果兄弟姐妹之间发生激烈的争执,其中一方就会把脐带从怀里掏出来,拿着质问另一方:“这是什么?”此时无论再大的争吵都会在无声中戛然而止,争吵的终止源自于母亲在摩梭人心目中的权威与力量。 达巴经里有一段经文讲述的是母亲怀胎九月生下孩子并含辛茹苦将其养育成人的辛酸经历,在新生婴孩的诞生礼和年满十三周岁的少年成丁礼上达巴都要念这段经,“装在肚子里九个月,抱在怀里七个月,搂在胸口上喂奶,(妈妈)用嘴巴(帮孩子)擦鼻涕,(妈妈)用手(帮孩子)擦屁股……”,孩子小的时候母亲也常常念这段经文给他们听,让他们从小就懂得母亲的辛劳,长大后要孝敬母亲的道理。达巴经中也有以子女口吻表达对母亲感激之情的诵词,母亲的葬礼上达巴会念这段经文,“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所以要养儿防老;人都会有肚子饿的时候,所以要播撒种子;母亲老了,子女有赡养她的义务;母亲不在了,子女有送终尽孝的责任”。母亲临终前,儿女们要争抢着把母亲抱在怀里,直至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在第一时间把事先准备好的口含放到母亲嘴里,并竭尽所能地为她操办一场体面而隆重的葬礼。摩梭人自古遵循“天上飞的鹰为大,地上走的舅为大”的古规,对舅舅的尊崇已成为摩梭社会世代相传的纲纪伦常。达巴经里有一段经文《斯克》,讲述的是出嫁的姐妹去世时,死者的兄或弟要送一床毛毯去奔丧,并在火葬时加一根柴。摩梭女性葬礼中最高级别的仪式就是舅父奔丧。达巴经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就是告诫人们对待有养育之恩的亲人,要竭尽孝道,以报答养育之恩,亲人离世后,要经常祭拜、敬奉并牢记他们的恩德。
(三)不忘祖恩的道德观摩梭人认为,如果怠慢了祖先,他们就会让家屋出各种“状况”,这是令每个摩梭家户惧怕的事。平日里的三餐饭前,摩梭人要在正房火塘的“锅庄石”上放一些饭食敬献祖先,这个日常仪式一般由家中的女主人来完成,献食时要说一句“秋夺”,“秋”的意思是敬献,“夺”的意思是看见,其中蕴涵的语义很丰富,即请祖先们来看并享用食物。藏族宗教知识精英认为“秋夺”一词源自藏语“མཆོད་དོ།”,意思是“供养、敬献”。有学者指出,中国西南的邻近族群常常以“生活的充实性”作为支撑其社会制度的理想观念。摩梭人在每天的日常中通过“秋夺”来表达对有益家庭世系祖先的敬重,并成为其“生活充实性”的一个重要实践。 农历十月,同属一个斯日的摩梭家屋要聚在一起举行祭祖仪式,届时达巴念经先将神请到家里,屋里点上酥油灯,达巴吹起海螺,念诵族谱将祖先接回家中,家人给祖先们献茶献酒,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摆放出来,献给祖先,之后达巴还要念“逮猪经”、“献猪经”、“祭天地经”、“祖先迁徙”、“梦经”、“曹直里依依”、“除秽经”、“招财经”等,经文讲述的多为摩梭祖先在开辟新天地、创造新生活时立下的汗马功劳,歌颂摩梭祖先对家户成员的恩德,祈求祖先保佑家户人畜平安、兴旺繁盛,感激祖先留给家户成员的物质财富并教给后代做人的规矩与礼仪。其中有一段经文念的是:“我曾经不懂,您指给我,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经不会,您教给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就像老鹰嘴巴里衔着的东西不能丢,我要把您教给我的规矩代代相传下去”。祭祖仪式临近结束时,达巴要念诵吉祥经,让祖先们愉悦高兴。摩梭人认为只有取悦了祖先,好运和财富才会接踵而至,家庭才会兴旺发达。摩梭人不忘祖先的恩情,铭记祖先的恩德,并把这份真挚的感情寄托于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每一个场景中,比如隆重的节庆(春节、祭祖)、平静的时光(一日三餐)、欢愉的日子(成丁礼)与悲伤的时刻(葬礼)。(四)追求和谐的伦理观对于摩梭人而言,人生的意义之一便是想方设法地维持家庭和睦,在一个由母系血缘关系组成的和谐家庭里幸福终老。有学者指出,“摩梭人长期以来把和睦相处作为最重要的价值观,并且认为母亲是保持和睦的关键,和睦相处是摩梭人最为关心的事情,对摩梭家户来说,维持成员间的和睦关系是最优先的事”。达巴经里有许多关于“和谐”的唱诵,如“水从水塘里流出来,家里的矛盾就像水一样地流出去;沟上没有桥人就过不去,人与人之间要建立起沟通的桥梁”;“双手做好事,双脚走好路,嘴巴说好话,耳朵听好言,眼睛看好物,人的威望便自然产生了,人与人之间就和睦了”。摩梭社会家户成员、邻里之间关系和睦、尊老爱幼、礼让为先、宽怀谦恭,对待老弱病残者给予特殊的优待与尊重,没有歧视。此外,摩梭人特别讲究文明礼貌,家中禁止说流言秽语,禁止粗暴行为。日常生活中,分年纪长幼,先敬长辈,后及晚辈。这种文明礼貌表现在社会交往中,形成了摩梭人热情好客的民族性格,来客不分贵贱,都要热情款待。摩梭家庭将助人为乐、济人为荣、行善为本、好施为义作为世代传统,村落里谁家生了小孩或有人生了病,谁家有喜庆吉事或遭遇灾难,都要带着礼物前往看望,以示安慰祝贺,形成了摩梭社会人与人、家与家、村与村和谐友爱的社会风尚。 (五)宽容仁爱的处世观宽厚包容、仁爱友善是达巴教一贯倡导的做人准则。人与人之间应友善相待、相互体谅、关心礼让,是个人应自觉遵守的行为准则;长幼有序、团结和睦,是家庭伦理道德的最高准则。达巴经里有一段经文,通过父子之间的对话告诫人们与人相处应宽容仁爱。父亲对儿子说:“天上要有星星,地上要有路,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别人好了,自己就好了”。儿子却回应说:“天上不能有星星,有了星星,光亮就会照到别人家。地上不能有路,有了路,家里的东西就会被别人抢走”。父亲接着对儿子说:“一步一步地慢慢来,母鸡先下蛋才能抱儿,树先开花才会结果,牛先犁地才有粮食,马鞍备好才能骑马,先把别人安顿好了再考虑自己”。父亲在给儿子的人生指明一条正确的道路,做人不能自私,做事要先考虑别人,可儿子却不接受。在摩梭人的传统观念中,宽容待人是评判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屋名声好坏的重要标准,凡事只想到自己、自私自利的人会遭人鄙夷、令家屋蒙羞。(六)趋吉禳灾的宗教观摩梭人将神灵自然化为山水树林等物象,将神灵人格化为格姆女神等具象,将神灵家屋化为火塘崇拜,将所有的神都拟人化。它们有不同的职责分工,像人类一样有喜怒哀乐,如脾气暴躁的神、带来幸福和吉祥的神、保佑人类得吃得穿的神、保佑人丁兴旺的神、护佑村寨的神、保佑牲畜的神、保佑粮作物的神、掌管水源的神、令人获得声望的神、令人受到尊敬的神、令人欢乐愉悦的神等。摩梭先民长久面对迁徙流离中的生离死别,深感生命的脆弱、卑微与无常,因此敬畏鬼神,将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好与不好的事情都归因于神的庇佑或鬼的作祟,趋吉避凶、祈福禳灾的心理贯穿于摩梭人生活图景的方方面面。达巴经中庞杂的鬼神系统,达巴在各类仪式中都要念诵祈福避灾的经,如“不知道哪天会下雨,不知道哪天会有病痛。没有下雨的时候,要提前做好下雨的准备;没有生病的时候,要提前将病痛送走。水沟里的水不会自己流到家里,只有用管子才能够将水引到家里”,经文表达了摩梭人趋吉禳灾、未雨绸缪的真挚祈愿。在为年满13周岁的孩童举行成丁礼时,达巴要念经祈福,如“祖先的遗产留给你,家庭的遗产留给你;把鬼送走,把短命鬼送走,将长命百岁留给你;把鬼送走,留下开花结果的喜事;把流产鬼送走,将健康的孩子留下来;祈祷风调雨顺,获得丰收与财富;把惊吓人的鬼送走,得到身体健康;把创伤鬼送走,留下平安吉祥;让突发事故像流星一样溜走。将所有鬼都送走,食物和钱财全部都有了,丰裕的资产都有了,欢快和富裕都有了”。可以说,摩梭人所有的人生礼仪与祭祀仪式都表现出趋吉避凶、祈福禳灾的观念意识。
三、跨文化比较与分析学界针对达巴文化以及达巴经的研究屡见不鲜。施传刚认为达巴教是集多神教、萨满教、祖先崇拜和民间文学为一体的宗教。此外,纳西族的东巴教、汉族的道教和藏族的苯教,也深深地影响着达巴教。达巴教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宝库,蕴藏着摩梭人的文化价值观和行为规范。杨学政认为达巴教在祭仪、法具和神鬼体系受藏族原始宗教的影响很深,达巴教的教祖“丁巴什罗”可能是一个到云南香格里拉白地传教的藏族苯教僧侣。拉木.嘎吐萨通过对60余篇达巴经的记录,揭示了达巴文化是反映摩梭人万物有灵、祖先崇拜、自然崇拜以及神鬼信仰观念的重要遗产。喇明清从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角度阐明达巴文化以及达巴经的价值。李达珠从达巴的分工、达巴文化的传承、达巴口诵经及神话传说故事、达巴图画文字及卜书、达巴艺术、达巴医药文化等方面阐释了达巴文化的内涵特征与哲学思想。陈柳指出达巴经是摩梭族群认同的文化基础,蕴含着浓郁的“家屋”观念,具有丰富的尊崇女性的文化特质。陈晋基于对达巴仪式实践的观察与解构,揭示了摩梭人对人、精灵、神之间多重关系的再现与想象,展示了摩梭人独特的时空认知逻辑。郭颖指出达巴诵经、仪式过程与信仰实践构成了达巴文化,摩梭人以仪式实践解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实际问题,仪式切实紧密地关乎个人和整个家屋的繁衍、福祉、利益和声誉。 巴克是西方学者中最早实地分析东巴教(达巴教)仪式及其神话传说的学者,他在考察中就已敏锐地观察到纳西人(摩梭人)中东巴教(达巴教)、藏传佛教、萨满教巫术并存的情况,并已注意到苯教、藏传佛教、印度密教对东巴教(达巴教)的影响。他指出,纳西人(摩梭人)对外来的宗教采取的是兼收并蓄而非全盘接受的态度。分析了东巴教(达巴教)祖师丁巴什罗与苯教祖师辛饶米沃之间的关系。洛克进一步指出赤松德赞时期“抑苯兴佛”,许多苯教徒被迫逃到了“姜域”,从而成为今天依然在滇西北、川西南的纳西族、摩梭人、普米族中间活跃的“东巴教”、“达巴教”、“韩规教”的传播者。而在被流放的苯教徒到来之前,滇西北、川西南已有苯教的存在,这些古老苯教的影子在今天的西藏已荡然无存,仅在一些敦煌文献和伏藏中能够窥之一二。要想寻原始苯教的“根”,恐怕还要到这些民族中间来找。法国藏学家石泰安认为,在汉藏走廊地带的各土著居民,尤其是摩梭人或纳西人,他们的信仰不是原始的或古代的苯教,而是与藏传佛教结合起来的苯教(宁玛巴或大圆满法派)。藏学家南喀诺布以大量古代敦煌文献中记载的吐蕃仪轨经文为据,诠释了“仲”(叙述故事)、“德乌”(象征语言)和“苯”(苯教)在吐蕃王朝时期治政的重大意义,介绍了苯教的众神与护法仪式、“恰”与招财仪式、送替身仪式、斯辛派与超荐仪式和驱魔与净化仪式以及苯教的医学与治疗方法、星算法与对“界”的控制、创生神话与禳解仪式、敬鹿俑仪式与飞行法术、绳卦与占卜术和楚辛苯与摧灭仪式。这对我们了解达巴经中蕴藏的文化隐喻与象征体系极具启发意义。古代藏人认为,通过干扰大自然、改变最初的和谐,人就可以干扰能量或滋扰与各种环境紧密相关的“众神”。一旦出现违背,就会导致人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以及财富的减少。苯教徒擅长通过占卜和星算等来确定产生惑障的原因,并通过各类仪式恢复宇宙和人之间的和谐。古代苯教最为独特的一个特征,即对能量方面的一种实用的、具体的辨识,体现了藏族的初始智慧与宇宙观念。理解这些仪轨的价值和意义意味着开启了了解和认识各种人类原始体验和知识的宽广大门。 在藏族传统中,神界和超人力量都分布在天界、地界和地下界三界中,分别由拉神、年神和鲁神主宰。达巴教的宇宙观将世界划分为天、中间世界、地三界,许多仪式都在试图纠正宇宙状态和栖身宇宙中的人类关系之间的不平衡。藏族人与摩梭人宇宙观中共同的“三重结构”决定了其宗教观念的一致性,达巴教将经文与仪式凝练为祭神与祭祖、葬礼与驱鬼三种叙事方式。祭神、祭祖与葬礼的核心在于宇宙、自然和社会秩序的生产与再生产,关心的是农业丰收、家畜繁殖、人口繁衍与家户和谐等涵盖“生产周期”与“生命周期”世俗的问题。达巴教对经文与仪式的分类与固化型塑了摩梭人视自然与社会存在互惠性和等级制的观念体系与象征意义。梁启超先生曾阐释了“中国人的崇德报功观念”,这种观念贯彻于中国人的所有祭祀行为,如祭天地、祭祖先、祭父母、祭动植物神等,“祭天地,因天地给我们许多便利;祭父母,因父母生我养我;父母要祭,天地日月山川也要祭……推之于物,则猫犬牛马的神也要祭。如此,‘报’的观念便贯彻了祭的全部分。中国所有的祭祀,皆因其有恩惠于人而去祭祀他”。这与达巴经中敬畏自然、不忘祖恩、尊母崇舅、追求和谐的理想信念不谋而合。中国民众主要的宗教性传统表现为事关家庭与地方社区的日常生活的仪式和信念,其目的在于祈福避害,是最普遍、最真实、最基本的宗教文化形态。 从达巴教经文与仪式普遍的主题和特殊的符号意义上来看,驱鬼禳灾则受到藏族宗教的影响。藏学家图齐曾指出在西藏的民间宗教中,人类面对神魔势力时只会出现凶吉两种预兆。神魔的本质是邪恶的,都是容易受到刺激的生灵,喜欢动怒,其活动方式取决于人类对他们的行为,要求人类对他们表示尊崇并进行供奉。与此相关的仪轨和神咒也追求两种目标,首先是福分、吉祥、长寿、健康、资财等,同时也要求远离贫穷、疾病、灾祸与死亡等。藏族人认为生命的本原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他们的全部宗教生活都受一种持久的防御态度的支配,即极力使让他们感到长期存在的畏怖神灵平息并想法设法地赎罪忏悔。藏人生活在一种惶惶不安的焦虑之中,每一次身体或心灵上的纷乱、每一次疾病、每一次不安全或危险的处境都鼓励他们狂热地追寻这些事件的原因以及避免这一切的办法。这与达巴经里潜藏的趋吉禳灾、趋利避害的文化观念殊途同归。达巴的驱鬼仪式通过感觉和催眠的引诱,如食物的香味、烧香树叶、烧香、有节奏的鼓声和念咒语来表达互换的意念。取悦神可以保证他们来帮助生者,给鬼食物意味着给他们东西以摆脱他们。藏传佛教驱邪降魔的结束仪式中喇嘛也是通过警告和要求鬼必须按吩咐地去做,否则神就会消灭他们,鬼最好在神来临之前尽快离开。达巴教的驱鬼仪式有可能受藏传佛教驱邪降魔仪式的影响。从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不丹再到中国的四川和云南,是一个给文化多元性和自由放任保留一席之地的广袤空间,这里有无尽的文化多样性以及语言、信仰、文化、宗教背景各不相同的族群,存留着多样的地方性传统世界。自然与文化在跨喜马拉雅地区无法截然分开,人们每一个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处于与自然永无止息的冲突与共融中,因此被需要赋予宗教与仪式上的保护。在人们看来,自然因素不仅仅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力量,精灵、神和鬼也附着于其上。民间宗教并不仅限于史诗、神话、仪轨或是对待守护神的虔诚态度,它也是宇宙起源论、家族世系传说、密教与驱魔仪轨的协调行为,是一种普遍和世俗的遗产。它从各方面都受到了各种宗教派别的影响,但它与这些宗教体系共存了下来,同时也保留了其中所包括的多样性和独特内容,有时甚至是矛盾和悖逆。摩梭人的达巴教毫无例外地属于这样一种民间宗教,与喜马拉雅传统宗教仪式风格有许多共同之处。
结论罗伯特.雷德菲尔德以“大传统”与“小传统”指称两种不同的文化类型。作为“小传统”的达巴教包含着地方性与超地方性的内容,自古至今都在与变动着的“大传统”相互杂糅,摩梭人朴素、琐碎的日常生活夯实了这一传统文化。摩梭人在与自然和神灵打交道的生活日常中,寄托着敬畏自然、崇拜鬼神、祭祀祖先、趋利避害、祈福禳灾的情感信仰,展现了面对世俗、慰藉心灵、教化道德的人生态度与生存智慧。但这并不意味着达巴教只具有“世俗性”和“功利性”,事实上,达巴教也是一种哲学,它关注与生死相关的问题,处理的是人对世界的认识与理解、人的存在本质以及道德情操如何培养等问题,构成了摩梭百姓的笃诚信仰,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方式与情感生活,建构着泸沽湖地区的风土人情与传统习俗。宗教是每个摩梭家庭日常生活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对于摩梭人而言,现实世界的人类与另一个世界的“神、祖先、鬼”共享着同一个时间和空间,而他们对现实世界人类的幸福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因此,摩梭人生命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求神保佑、取悦祖先、驱除恶鬼,几乎所有的节庆祭典中都体现出对祖先、神灵、鬼怪的尊崇与祭祀。达巴经是摩梭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透过达巴经,我们可以深入理解摩梭人独特的历史文化、传统习俗、婚姻家庭以及民族心理,达巴经里所倡导的敬畏自然、尊母崇舅、不忘祖恩、团结和谐、宽厚包容、趋吉禳灾的理想信念成为摩梭人做人做事的行为准则。尽管如今达巴教在摩梭地区的影响力已经日渐式微,但它承载与传递着摩梭传统文化与伦理观念的时代讯息,形塑与建构着族群认同与历史心性的文化边界,是摩梭人重要的文化遗产。可以这么说,摩梭人达巴信仰中所蕴含的文化取向、道德价值、精神愿景等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共有精神遗产”。
注: 本文转自纳西话賨公众号
本文发表于《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2022年第2期。参考文献和注释略,请参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