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和传承民族文化遗产是全球化语境下我国各民族共同面临的难题，从中国西南的纳西族的情况而言，信仰缺失是造成东巴教传统文化传承危机的根本原因之一。被誉为当今世界唯一存活的象形文字东巴文、具有世界记忆遗产美誉的东巴古籍文献，以及被命名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东巴绘画等是东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上都随着东巴教的传承而传承，随着东巴教信仰在纳西族民间的式微，东巴文化很大程度上只能靠旅游市场而生存。
笔者在研究纳西族东巴文化的保护传承过程中，关注到的另一种状况是:在纳西族民间宗教传承出现断层的情况下，民间仍然存在强烈的信仰需求，在此背景下的文化自觉是保护、传承文化遗产的有利条件。本文以丽江NX社区作为田野调查点，围绕纳西人对非正常死亡的界定、处理方式、心理调适等展开调查，并就当地信仰需求和文化传承、恢复等问题展开讨论。
一、NX社区非正常死亡的界定
NX社区隶属云南省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地处山顶平坝，是丽江境内海拔最高、地理位置相对封闭和独立的纳西村寨。人口约1500人，世居居民均为纳西族。NX社区过去东巴文化非常发达，每年都举行盛大的祭天、祭自然神、大祭风等仪式。民国时期出过不少丽江著名的大东巴。NX社区最后一个东巴于1982年去世，东巴教的传承基本中断。
按照纳西族的生死观念，人的死亡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人死后灵魂要在东巴的指引下逆迁徙路回到祖居地，这样就会成为祖先，接受后代的祭祀并赐福于后代。纳西人还认为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到不了祖先所在地，会成为孤魂野鬼作祟于人。在没有人神之媒介东巴祭司的情况下，依然崇拜祖先、信奉传统生死观念的NX社区纳西人如何处理非正常死亡问题是我们关注的焦点。
目前绝大部分纳西族地区已经失去东巴教的信仰基础，传统生死观念日渐淡薄。然而在NX社区，村民仍然具有较强的东巴教信仰基础，至今人们对一个人的死亡是否是正常死亡仍然看得很重，他们中的很多人认为近几年出现的多起意外事故和“鬼上身”事件都是由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魂作祟引起的。
NX社区纳西人判断是否是正常死亡的标准是看死者是否接到“气”，即在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需要把少许碎银、米粒、茶叶放入死者嘴里，纳西语称为“绍绍肯”，一般翻译为放含口，又叫放口银，然后由一位了解死者家族祖先者点祖先三代的名字，让死者的灵魂跟随祖先而去。所以，在以下3种情况下的死亡被认为是非正常死亡。
第一种情况是自杀。过去的自杀者大多数属于殉情，也有由于家庭纠纷等原因导致的自杀。自杀者往往避开别人，所以被发现时一般已经气绝身亡，没有机会给他们放含口接“气”，被认定为非正常死亡。历史上，NX社区殉情者较多，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还有人殉情，如1960年左右MX自然村有一男一女在村后山上双双上吊殉情。1962年左右，JL村4个男女青年集体殉情，其中有一个还因为上吊的绳索断了而没死成，至今仍然还活着。1964年，NX社区大队的某干部与同村的一名女青年一起殉情。
第二种情况是他杀、掉岩、落水、石压等意外事故的死亡，被认定为非正常死亡。如2005年11月5日，MX自然村出租车司机和某送4个客人到香格里拉县后失踪，虽然经亲戚朋友长时间多方查找，至今人车皆杳无音信，认定已非正常死亡。2007年8月，3名MX自然村的小伙子到村西南挖沙场挖沙时，因沙石坍塌而丧生。2007年8月，DQ自然村一对母女去山上挖药材，因母亲被滚石击中，小女孩跑去看母亲时跌下山崖而亡。10多天后，她的同桌WP自然村的一个小男孩掉入村边石厂的水池而亡。2009年7月，MQ自然村一妇女因家庭口角跳吉子水库而亡。2008年，LZ村一男性在村边挖沙场挖沙时，因沙石坍塌而丧生。2010年3月，JL自然村有一出租车司机在大理白族自治州被人谋害。以上死者因为都是当场死亡。没有给死者放含口接“气”得机会，所以认定他们的死亡为非正常死亡。但是发生以上事故时如果不是当场死亡，只要有机会放含口接“气”，即使事后死亡，也被认定为是正常死亡。
第三种情况是自然死亡者如果没有放含口接到“气”，也被认定为非正常死亡。即使是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临终时无人看守而没放含口，也不能算作是正常死亡。如2006年4月28日，上文所说失踪出租车司机的父亲和某在家去世。老人去世头夜还看电视到深夜，早上发现死在床上，因没有机会给死者放含口接“气”，所以认定他的死亡为非正常死亡。
祭风木牌画画谱
二、非正常死亡者“亡魂”的社会危害
为了客观反映NX社区纳西人的信仰状况，本文尽量将调查到的村民对非正常死亡的看法、对亡魂的观念等如实地记录如下。
据NX社区东巴后代和××（1953—）介绍，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魂因为到不了祖先所在地，就会作祟于人。作祟的对象可能是整个地方、死者家族和家庭，有时是体弱多病者。村民们一般能通过占卜、观察等判断是哪个非正常死亡者作祟。
1.作祟于村社
“非正常死亡者是被原来非正常死亡者领走的”是当地人的一种普遍观念。比如殉情，人们认为其一个重要原因是殉情者的灵魂受到原先殉情者亡魂的引诱。同样，这几年来NX社区非正常死亡者较多，人们认为也是受到之前的非正常死亡者亡魂作祟的结果。好几家人到丽江金山、玉龙县九河等地占卜时，占卜师都说NX社区事故多是因为有很多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魂没有被超度。
东巴后代和××认为NX社区这几年来不清净（指非正常死亡的较多）是因为人压不过鬼。他说:“国民党时候因为有东巴，即使有非正常死亡者，他的灵魂也会被东巴干干净净地超度，对人们不能构成威胁。毛主席时代因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人把这些作祟鬼都压住了。到了现在出现非正常死亡，因为没有东巴超度灵魂，作祟鬼就占上了风，所以非正常死亡的就多了起来。”
2.作祟于家族
人们相信非正常死亡事故会有持续性，一个家族如果连续出现非正常死亡的现象，一定与先去世的亡者有关。“非正常死亡者是被原来非正常死亡者领走的。”这句话适合于非正常死亡者亡魂对家族的威胁。人们认为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魂如果得不到超度，还会对其家族、家庭造成不顺。东巴后代和××说，曾经有过非正常死亡者的家族、家庭更容易出现类似情况。LZ自然村占卜师杨××（1950—）说“非正常死亡者会把自己的子孙领走。”意思是说会对后代子孙的灵魂进行引诱、干扰，使后代子孙也成为非正常死亡者。但是只要有一代是正常死亡，一般能够保持三四代的清净。
上文所提及的出租车驾驶员失踪后，他们家族屡屡出现许多不顺利的事情。首先是其父于半年后在家中没有放含口接“气”而死。三年后，其叔父家的女婿病逝。联想到出租车驾驶员的哥哥在香格里拉县金沙江里游泳时溺水而亡，其祖父在20世纪60年代自杀身亡。家族里的人认为出现这么多意外事故必然与没有超度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有关，还曾经到丽江找东巴去占卜过。
上文所提及3个挖沙时死亡的小伙子中，有两个是堂兄弟，他们的祖父的弟弟原来是NX社区大队的干事，于1964年与同村的一名女青年一起殉情。另一个小伙子的祖父于1990年前后去世，去世时也是没有给死者放含口接“气”。
2010年7月，NX社区MZ自然村一高中女毕业生在家失踪，两天以后在丽江找到，人们认为她是被“鬼”缠身后失去了意识，是非正常死亡者作祟。其父亲于1992年左右自杀身亡，属于非正常死亡。
3.作祟于个人
NX社区村民认为妇女、儿童和体弱多病者更容易受到非正常死亡亡魂的侵扰。侵扰的方式包括鬼魂附身而胡言乱语、晕厥、抽搐、被“鬼”牵到异地等。如2010年7月，MZ自然村一高中女毕业生在家失踪，全村人到处寻找都没有找到，两天以后这学生从丽江城里打电话给母亲说自己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看自己周边环境好像是在丽江城东界河街上，此前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好像要走到母亲那里但永远走不到似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别挂电话，一边和孩子说话，一边让在城里寻找的亲戚朋友立即去东界河寻找，果然在一公用电话亭找到失踪者。人们认为她是被鬼缠身后失去了意识，家人找人算命，巫师占卜说是非正常死亡者作祟。又如10多年前，MZ自然村有个10多岁的男孩子发生晕厥、抽搐鬼魂附身的情况，根据和××丢海贝卦算出是由旁边DD村的一个死于丽江出租房内的妇女的亡魂作祟引起的。2004年1月，MX村一妇女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一会哭一会闹，嘴里不断地说非正常死亡的人如何折磨她等，村民认为是“她生孩子才两个月，体弱魂弱，缘由是她亲戚中不得‘绍绍’死去的人把她镇住了。她得病前，这些她在说胡话时提到的死鬼的亲人曾在一两天里陆续到过她家，这些死鬼是跟着来的”。上文所说2010年3月JL自然村出租车司机被谋害一事，在死者失踪期间其家人曾经找LZ村杨××算过，杨根据卦象判断失踪者可能已死，并且指出其后面跟了两个落水而死者的亡魂，只要把这两个亡魂送走，再祭祀一下祖先，就会在十五那天听到消息。
和开祥、和即贵东巴主持大祭风仪式
三、对非正常死者亡魂的处理
围绕人们的生死和灵魂观念，NX社区居民有一套针对非正常死亡者灵魂的处理办法，包括防范措施、超度亡魂、驱邪避灾等。
1.防范措施
这里所说的防范措施包括两层含义，第一层是防范出现非正常死亡，第二层是防范非正常死亡者的亡灵作祟于人。
由于判断是否是正常死亡的标准取决于死者临终时是否放含口接到“气”，所以人们采取一切办法尽量让临终者能善终。凡是有老人和重病之人的家庭，都是要事先准备一点碎银以备不时之需。年事已高者尽量避免出远门，很多老人生重病时也不愿意到城里去看病，原因是担心客死他乡时得不到含口接不到“气”。一旦有老人重病卧床，全家族的成年男子都要集中在他们家里轮流看守，一刻也不得松懈。2010年7月，笔者在NX社区调查时，MZ自然村有一76岁老人重病卧床，家族内8户人家全部成年人30多人都集中在他们家，轮流在老人床边看守20天。
为避免非正常死亡者的亡灵作祟于人，村民们有很多防范的办法。如家中有新生儿，要在大门和产妇的房间门口插青刺果的刺枝，一直插到小孩两三岁时，以防非正常死亡者亡魂进入家中侵害产妇和孩子，小孩的帽子上缝一些猴子毛也可以避邪。体弱多病者和婴幼儿尽量不走夜路，如果非走不可则携带一把镰刀。家中有婴幼儿的人从外回来时如果经过曾经有人非正常死亡的地方，要向后吐口水，并且说“不要跟着我来，我什么吃的都没有，你们家的兄弟姐妹摆着酒席等你，你赶快去找他们”等等。外出归来不能直接进正房或接触婴幼儿，而是先要进到厨房或偏房里，出来后方可接触婴幼儿。再有就是体弱多病者和婴幼儿尽量不接触近几年非正常死亡者的亲属，上文所述MX村妇女中邪的原因村民认为是“她生孩子才两个月，体弱魂弱，缘由是她亲戚中不得‘绍绍’死去的人把她镇住了。她得病前，这些她在说胡话时提到的死鬼的亲人曾在一两天里陆续到过她家，这些死鬼是跟着来的”。
2.超度亡魂
在1949年以前，NX社区凡有非正常死亡的都要举行规模较大的超度仪式。DD村和××（1943—）是最后一个东巴的侄女，她自小耳闻目睹，对过去NX社区东巴文化有一定的了解，目前是NX社区的著名歌手。据和××介绍，NX社区过去凡有殉情者都要举行大祭风仪式，需要由10多个东巴念诵三天三夜的经文，还需要竖起装饰绚丽的两稞祭风树。如果有难产而死的，还要举行特殊的“摧毁‘毒’鬼之血海”仪式，要用泥土做一个海的模型，里边盛满牺牲的鲜血，东巴念经作法后要把血海摧毁，非正常死亡的第三年十一月初七，主人家还要请东巴给死者做一次超度仪式。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NX社区的东巴教活动被迫停止，到1980年代初东巴传承中断。NX社区传统的超度非正常死亡者亡魂的仪式虽然基本消失，但人们仍然保留了一些传统的处理办法。如一旦有非正常死亡者，人们采取“相似率”的巫术原理，给一只鸡放含口接“气”而使死者的死亡变成为正常死亡，纳西语称为“尔萨于”，意思是用鸡代替死者放含口接“气”。具体做法是如果死者是男的就选用一只公鸡，如果是女的则选用一只母鸡，把鸡先带到死者尸体所在处，让鸡和尸体接触，然后一起抬回家，进家门时只能走后门或侧门，如果只有大门的人家则把围墙拆一口子以把尸体抬入家中。到家后洗尸入棺时，族内长者召集族人装作是看望“生病”的死者，然后说死者要死了，一边念祖先三代的名字把死者送到祖先那里，边把碎银、米粒、茶叶塞入鸡的嘴里把鸡噎死，在尸体入棺的同时把死鸡也放入一个提前做好的松明三角小木棺里，等出殡时与大棺材一起火化或土葬。人们认为经过这样处理后，死者可以算是正常死亡。
3.驱邪避灾
如果有人受到非正常死亡者亡魂的侵扰而出现胡言乱语、晕厥、抽搐的情况，村民们首先会根据症状初步断定是什么样的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魂作祟，比如病人浑身发抖或动弹不得被认为可能是落水而死的亡魂作祟。人们最通常的做法是通过立鸡蛋或玉片断定作祟者，即拿一个鸡蛋或玉片在病人的身上滚一下，然后分别点村子里非正常死者的名字说:“某某，你不要害羞，站住，站住!”边把鸡蛋或玉片立在桌子上，点到谁的名字时鸡蛋立住了就认为是他作祟。
确定作祟者之后，就要用冷水泡饭、瓦片和香把作祟者送走。具体做法是先点燃三炷香，拿一些剩米饭或馒头捏成团在病者身上滚一下后放入一碗中，再倒些冷水进去。另找一瓦片，上放一些燃着的火炭，火炭上再烧些骨头。一边把冷水饭和瓦片在病者身上不断摇晃一边反复说:“某某，饿了给你饭吃，渴了给你水喝，冷了给你火烤，你要离开这里。”然后把香、冷水饭和瓦片送到作祟者的家所在方向的路边。
如果这样还不见病人好转的话，就要用强硬的手段把作祟者吓走。包括用长刀四处挥舞作砍鬼状、用粮食撒房子各个角落、用刀砍烂瓷碗、用语言咒骂和威胁等，人们认为只要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魂离开了病者的身体，病自然就会好。
祭风木牌画画谱
四、信仰需求与文化延续机制
民族传统信仰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是一个具有理论与实践结合特征的综合应用领域。在纳西族民间的东巴教整体性消逝、东巴文化也已经成为了濒危遗产的大背景下，社会各界做出了积极的努力。实践方面，20多年来，纳西族地区政府部门、民间机构、个人开展了多种形式的东巴文化保护、传承活动，包括立法，建立东巴保护区，申报各级文化遗产，扶持传人、中小学乡土文化教育，出版传承教材等。理论方面，在总结各种保护传承实践的基础上，杨福泉、和力民、和晓蓉、和继全、杨杰宏等学者都做了积极的探讨。但总的来说，效果都并不是太好，尤其是保护、传承的效果不甚理想。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民间信仰基础和传承目的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关键点。纳西村非正常死亡观念及其基础上的各种习俗与文化调适，是文化断层背景下信仰基础和信仰需求矛盾的文化表征。在此语境下我们来讨论NX社区的传统文化保护传承问题。
1.信仰基础之上的传承场再造
纳西族传统东巴文化的消逝，习惯上主要归咎于民间东巴教信仰的缺失，由此导致依附于信仰之上的包括民俗、技艺等的整体消逝。笔者曾经把纳西族民间东巴教信仰危机归纳为东巴信仰文化生存环境恶化或基本丧失、东巴人数锐减水平急降、东巴社会职能发生变化、东巴信仰文化失真现象严重、东巴仪式数量减少、活动内容简单化等。
从NX社区非正常死亡观念的调查资料看，与丽江大多数纳西族村庄相比NX社区依然保存了传统东巴教的信仰基础。NX社区一直是一个纯粹的东巴教信仰区域。其他宗教如道教、佛教等在丽江坝区特别是古城区曾经有较大影响的宗教形式或宗教意识，在NX社区都没有获得发展。自古积淀于NX社区居民心中的东巴宗教文化及其精神，绵延于当代NX社区居民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在人生礼仪、节日习俗等民俗文化中得到保存和延续。除了死亡观念之外，人们的东巴教信仰还可以通过他们的祖先崇拜、人生礼仪等体现出来。如每年的春节、七月半、农历二月初九、六月初二、十一月初二是接祖、祭祖的日子，届时每家每户都要以家庭为单位举行祭祖仪式。以丧葬仪式为代表的传统仪式还在民俗信仰的层面上隆重地进行着。由于NX社区地处山区，交通相对闭塞，传统知识积淀较为丰富，相对大部分纳西村寨来说，以东巴宗教文化为主干和底蕴的民族传统文化在这里以流变于民俗和民俗生活的方式得以保留了下来。
如果我们把丽江大多数纳西族村庄对东巴教信仰的缺失看作是东巴文化“传承场”的破碎的话，NX社区可以说是传统东巴文化的自然传承场的保存。“传承场”的概念首先是由张福三先生提出，他指出传承场是每种文化得以延续的一个重要基础。NX社区是一个在纳西族传统文化精神尚存，民族语言、习俗、相关文化事象等文化符号依然有效，传统生活方式仍有继续这样一个背景下，一个相对封闭且自然生态环境得到基本保存的纳西族聚合社区，从而构成的历史和当下的以东巴信仰及其文化表象为主干的纳西族传统文化传承场。在文化断层依然存在，外来科技文化不断消解传统文化意识的情景下，以信仰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恢复传承不仅仅是个体传承人的培养，也不仅仅是某个文化事象的人为保存，而应当是一个文化传承场的维护和再造，以及在此条件下的文化整体事象的复苏。地方政府、各组织、爱心人士在选择传承点时，应该优先考虑NX这样的自然传承场。
2.信仰需求之上的传人培养
在传统纳西族社会里，东巴是沟通人与神的媒介，他们通过数量繁多的仪式达到人与神、自然界和谐相处的目的，以调适民众的心理。过去NX社区若发生非正常死亡时往往由东巴举行各种仪式超度死者亡灵，以解除对生者的威胁，如NX社区过去殉情现象较多，每有殉情都要举行超度非正常死亡仪式。目前人们依然相信非正常死亡者亡魂对生者存在威胁，这使得民众对调适社会心理的需求与东巴祭司的缺乏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彰显。如和××在2010年7月给MZ自然村失踪女高中毕业生家做了送非正常死亡者亡魂的简单仪式，但做完仪式后海贝占卜显示作祟者并没有离开，和××建议他们家找一个真正的东巴举行比较正规的东巴仪式，可是NX社区目前找不到能做正规东巴仪式的东巴祭司。又如MX自然村失踪出租车司机的家族于2010年做传统东巴仪式，东巴祭司是从外地费尽功夫请来的。
共同祖先形成的家族是NX社区的主要社会组织，每逢红、白事，都有一家族礼仪长主持，礼仪长需要掌握传统礼仪，我们走访了几个这样的礼仪长，他们都希望自己能掌握更多的东巴文化知识。NX社区的东巴后人们都有比较强烈的学习东巴文化的愿望，如MZ自然村的和××、DD自然村的和××等都希望自己能延续世世代代的东巴传承。东巴后代和××认为祖上是多代东巴名家，若断送于他这一代是非常遗憾的，特别在东巴古籍文献被列为世界记忆遗产后，更感到心中内疚。若有条件，他们都愿意去学习东巴文，继承东巴文化，而且他们的家人对此也非常支持。NX社区社会有对东巴的强烈需求却苦于没有东巴，而大多数纳西族地区东巴传人只能依附于旅游文化企业靠展演东巴艺术维持生计。据笔者在2007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丽江以东巴名义从事服务行业者约100人，而仅有23人留在民间，且都是老人和无法脱身去打工者，两者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东巴传人的培养如果能够依据不同人群的社会生存心理需求，加以合理引导，充分激活个体能动性，不失为是运作成本较低而实践效果较好的传统文化可持续发展之路。这与当下通过所谓“保护性开发”来刺激当地社区民族文化自觉的大量案例不同，建立在信仰需求基础上非经济利益驱动下焕发的文化自觉，有着较稳固的源流根基和继承发扬的传统路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旅游经济刺激下的浅表化复苏及“假性繁荣”。
3.传承内容的取舍
如果说传承场是民族文化赖以存衍的场域，那么民族信仰文化则是这个场域得以生发、形成、维系的关键。从我们的调查资料可以明显看到，NX社区村民的信仰里包含了很多非科学的内容。这也恰好说明文化正统根脉的弱化导致边缘文化的喧宾夺主，更需要将东巴文化中具有现代性和普世价值的内容回注到民间。比如以通过追述开天辟地、人类起源等创世神话来缅怀祖先的丰功伟业，使群体勃勃向上，加强内部的凝聚力的祭天法祖文化，又如以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目标的祭自然神仪式文化等。更需要培养地方东巴文化传人，利用乡土文化精英的影响力引导民众。
另一方面，民族信仰文化本体属于神秘文化的范畴，以非逻辑或非理性方式传衍的各种心传文化特别是其中的宗教文化、禁忌文化和相关民俗生活等，是各民族精神民俗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灵魂和核心，具有建立和维护民族习俗、倡导社会规范、贯彻行为模式、传授知识体系、承递社会传统文化，进而增强民族认同意识的功能，但因哲学观念、政治因素的影响，人们都在有意无意地虚化民间宗教，至多承认它是民族文化的一个历史要素而回避其在民族文化传承中——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的基础性地位和作用。有的学者刻意淡化东巴信仰文化的宗教性质，强调其民俗文化性质。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回避宗教的敏感性，为东巴信仰文化争取更多的发展空间，但从长远看，这恰恰会从根基上淡化整个东巴信仰文化，因而也是有消极影响的。要正确对待唯物与唯心二元对立在其理论阐释中造成的张力，反对肯定宗教就等于否定自己学术的科学性的观念。
4.紧迫性
种种迹象说明，纳西族传统文化的断代问题随着全球化和城市化步伐的加快还在不断加剧。如调查显示，丽江古城白马龙潭小学总共有960个学生，其中纳西族学生570个，占60%，但其中只有110个学生会说纳西话，不到20%。我们也看到，NX社区的东巴教信仰基础也发生着变化。作为纳西族传统生死和灵魂观念的组成部分的非正常死亡观念，它在NX社区的存在形式也随着东巴教在纳西族民间的整体性消逝和社会变迁发生了变化，与以往相比，我们观察到非正常死亡的标准、处理方式都发生了变化。如过去凡是在外去世的，即使得到含口也被认为是非正常死亡而不能进祖坟，现在不仅认为无论在何处去世只要放了含口接了“气”就认为是正常死亡，就连没有放含口的非正常死亡者，只要举行了“尔萨于”仪式，就算是取得了“正常身份”，有了进入祖坟的资格。对非正常死亡的处理也不断简单化，而这种简单化势必对传统文化的延续带来更大的消极影响。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保护、传承机制，以使传统文化得到活态的保护，且宜早不宜迟。
注：本文转自纳西话賨公众号
原文载于2015年纳西学研究（第一辑），原文注释与参考文献从略，请参考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