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三月,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博士杨杰宏学友之新著《东巴史诗研究》告成,邀我作序。因我也研究过东巴史诗,发表过几篇论文,收在我的《东巴文化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中,故将作序视为一次难得的交流机会,欣然答允。不久,便收到这部沉甸甸的书稿。阅之,获益良多。
这是到目前为止研究纳西族东巴史诗的第一部带总结性的专著,醒目的是开辟出了一条独立品格的研究之路,采用了新的研究方法,展示了新的学术见解,窃以为具有显著的开创性意义。
绪论中,从概念与分类、文化要素、相关仪式、特征、表现手法及其特点、地位与影响等六个方面,对东巴史诗作了多层次总结式的分析研究。关于东巴文学的概念,针对一些学者所言用象形文字书写之书面文学的定义,提出了新的见解,即其概念定义应包涵口头与文字两个方面,二者不可偏废,并以四个理由予以佐证。由此,使东巴史诗的定义也涵盖了口头史诗文本和书面史诗文本。关于史诗的分类,针对一般以《创世纪》为创世史诗、《黑白战争》为英雄史诗的定例,提出如果把两部史诗放在东巴仪式中来考察,则呈现出多元性,如《创世纪》是融合了创世、英雄、迁徙等多元主题的复合型史诗。鉴此,就东巴史诗所涉及的东巴仪式如祭天、祭村寨神、祭祖、祭三多神、祭署神、小祭风、除秽、顶灾、请素神、及各种人生礼仪仪式等,都作了明细钩沉。接着阐绎了史诗的六大特征、史诗的八种表现手法及特点、及史诗对纳西族文化、文学、社会生产生活等的广泛影响。这些探索与见解,弥补了过去史诗研究中的缺如,是东巴史诗社会作用和文化作用的新认知,均具有学术的创新性。此外他还提出东巴史诗的演述还带有戏剧表演的特征,我亦说过《创世纪》也是纳西族的古典戏剧,祭天场就是大剧场,祭天仪式就是其戏剧的鲜活展演,可谓不谋而合。
范式研究一章,首先在主题研究、口头程式研究、母题研究、多学科研究、其他文化层面研究等方面,列举本民族诸多学者及国内外研究者的成果和开拓进展,在充分肯定的基础上,又分析出一些不足与问题,如“西重东轻”的不平衡,“作家文学化”的倾向,去仪式化与语境化的问题,停留于外在性研究等;又如对我的两部史诗研究,既细列出研究之主题、社会背景、经济文化形态、思想指向、人物形象、艺术价值、视觉特色等,肯定其开创性意义和扎实的学术基础,又指出在田野调查、关注仪式、共时性研究、多学科观照等方面的不足。进而针对性地作出研究范式的检讨,从六个方面给出了研究范式的多维度观照方法,以求有切实改进。这样的研究,体现了一个学者面向未来的高度负责的学术良心。
东巴史诗的空间研究,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作者认为其主要指演述空间,包括物理(自然环境)空间、传统人文环境空间和仪式空间;又细而分之,分别从地理的、历史的、文化的、民族的、村落的、家庭的、祭祀的、建筑的和神灵的空间,以及演述空间的特征,分别作了探绎和归纳,勾画出东巴史诗及其内涵构件所依凭的生发、存在、传承、播扬等综合大空间的丰富状貌,无疑是东巴史诗研究别出心裁的学术大拓展。
文本研究,作者借鉴国内外学者的文本分类学说,按口头诗学论,分为口传文本、半口传文本、传统导向的(汇编)文本;按史诗标准,分为创世史诗文本、英雄史诗文本、迁徙史诗文本;按整理方式,分为科学文本、创编文本、普及文本、创作文本;按记录方式,分为经籍文本、转抄文本、录音文本、口述记录文本;按方言区域,分为东部文本、西部文本。其中,经籍文本是原真文本;科学文本是指以东巴原文、国际音标、对译、意译四对照的文本,以《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100卷为代表;创编文本是适当加工而不改变原文主题、情节的整理文本,如1960年版《创世纪》;意译文本指没有创作内容的汉译整理文本,如和志武的《东巴经典选译》;创作文本指根据原文主旨、情节再创作而成的创作文学作品,如戈阿干的《查热丽恩》和我的《黑白之战》等。对经典而言,创作文本是参照文本。这样加以分类,有助于阅读者和研究者进行鉴别、选择和使用。作者同时探讨了文本依不同仪式、不同演述者、不同时空条件而发生的动态变化,动态文本与变异文本的联系与区别,仪式表演中文本的并列平行式结构和递进平行式结构,以及多模态特征。看得出作者善于借助他山之石以攻玉而臻于别开生面,为之下了一番苦心求新的功夫。
程式研究,作者以帕里、洛德师徒的口头理论范式观照东巴史诗,深入揭示文本的内部构成,从诗行程式、片语程式、主题程式或典型场景程式、故事范型程式四层次分析之: 诗行程式,举无量河流域东巴史诗《索索科》和西部《黑白战争》为例,诗行皆为五字至十一字的奇数句,以五言普遍,诗押头韵和尾韵,明显带有口头程式句法特征。片语程式,指名词性修饰语,有四字格特征,人名、动物名皆四字格,人名如美利董主、美利术主,动物名如长獠公獐、金色孔雀,等等。主题或典型场景程式,如《创世纪》中提炼出了与日本斋藤达四郎所述不同的从创世到结尾祝词计14个母题,如创世、建造神山、主人公出现……每个母题下尚有诸如“天神相助”“洪水滔天”等子母题,母题和子母题均具有典型场景特点。故事类型程式,则为大尺度的口头程式,是指由系列的片语程式、主题程式、典型场景程式有机构成的程式总和,举祈福、超度、禳灾三类仪式以证述之,进而对祭天仪式程式作了多层次多侧面的研究探述,把程式专题引入了一个广阔的境界,学术层面由之达致丰厚而新颖。
叙事研究,从史诗的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视角研析之。叙事结构引用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主义观点,发现东巴史诗有普遍的文化对立,如生与死、美与丑、爱与恨、天堂与人间、崇高与卑微等二元成组对立的叙事。例子如《黑白战争》中,天地初开、人类太平,待出现海英巴达神树后,两部族争斗开始,这是和平与争斗的一组对立叙事,等等。叙事时间是指叙事语境确立、情节展开、结局布置,均与时间相关连。叙事时间模式是从一个大时空开始,在此之下是具体的小时空。如《创世纪》从太古混沌到天地产生直至出现人,时间跨度很大,但作品叙事只有120字的分量;而崇仁丽恩上天求婚只有5天,其叙事却达7526字大分量,等等,揭示出叙事与时间之间关系简繁变化的特色。叙事视角,则从以情节为导向的视角、预言式的视角、及视角的融合与转换三方面研论之。这些与证例密切结合的论述,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专题研究,以史诗中的黑白文化、禁忌文化、音乐(唱腔、乐器)文化、服饰文化、日月崇拜文化等设计5个专题,就各专题主体的内容、范畴、类别、特征、风格、文化意蕴、传承性等层面,作了较详尽的引证和论述,学术容量大,挖掘有深度,涵盖面亦广,有独到性的思考和探讨。
比较研究,主要是纳西族东部方言区与西部方言区史诗作品共性与差异性的比较,史诗文本与民歌中的史诗内容之间共性与差异性的比较,还有与壮族史诗、彝族史诗和藏族神话进行文化比较,其客观的证述,视界开阔,颇有裨益。
最后,传承研究,从史诗沿其历史轨迹以多种方式传承与流布的规律,乃至当今的创新发展,作了一脉相承的梳理。交流研究,就史诗交流的方式、内容、特征,分别作了扎实的多层面的展示。由此见出,传承与交流是东巴史诗赖以存活千秋的关键所在。
综而言之,杰宏此著能超脱以往学者只围绕史诗经典文本的单一性、传统式的研究态势,参纳国内国际有关学者的理论,考察、把握史诗研究的陌生领域和进军方向,独辟蹊径,立论有序,证例繁实,思辨出新,术语缤纷,上到了开放吸纳、全景综合的研究新高度,从而取得了整局多彩、令人刮目的可喜硕果,当为之点赞!自然,文中有些尚属一家之言,有的术语与叙述尚可明朗些,有的外延枝蔓尚可精密些,两部史诗所涉人物群落和神祇角色群落尚可究全些。愿杰宏赓续追新逐异,雕镂出更多佳作,让传统民族文化炫发新光。
谨赋七绝一首祝之:
心眼高临问史诗,天机解悟展豪眉。抽丝剥茧凭新器,造锦煌然出彩奇。是为序。
2024年5月1日毕稿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