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写于1997年，登载于当年之《丽江日报》，引起反响，《丽江日报》因此开辟一专栏《盛名之下的思考》，对当时的丽江现状进行讨论，撰文者甚众。如今丽江盛名如日中天，忧患之声稀也！但我仍觉得这种忧患、忧思仍然重要，丽江仍旧面临着这篇短文中所提到的诸多问题，还有新的种种考验，因此不加修改地旧篇重提在此。

 纳西学正成为一门举足轻重的国际性显学，我的故乡丽江正成为国际上日益关注的一块“文化圣土”，面对这一片看似日正中天的好风光，深重的忧患却已弥漫我心头多年。

 中国西南边陲人口不过三十来万的纳西族和高原雪城丽江成为一个备受国际学术文化界重视的文化热点，确实值得从人类文化史和中国西南、西北民族文化发展史、交流史的角度来认真研究的事。纳西人在本民族原始宗教、巫术文化的基础上广采博纳本、佛、道等教文化因素，创造出煌煌东巴文化奇观。纳西先民不仅创制了“当今世界上唯一活着的象形文字”，并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拥有数万卷用象形文字书写的本土宗教经典的民族。除了这一传统文化瑰宝，“丽江古乐”正走向世界,据我国音乐界学者考证，中原失传的一些唐宋词牌音乐发现留存于丽江古乐中，音乐史家认为纳西古乐“白沙细乐”是我国屈指可数的几部大型古典管弦乐之一，其珍贵之处还在于它是丝竹合奏，分章节(尚存八首歌、舞、乐结合而成的套曲)，其旋律与“和声”的独特是全国所仅见的。由洞经音乐和“白沙细乐”组成的“纳西古乐”因此被称为“喜马拉雅深处的音乐活化石”。纳西族支系“摩梭人”(其实应以其自称“纳人”作为此支系的称谓，因为“摩梭”“摩挲”“麽些”等是古汉文献对所有纳西人的通称)所保留至今的母系制和“阿夏”走婚习俗因其独特的历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价值而闻名遐迩；与金沙江东岸的这一片“爱之自由乐土”相反，金沙江西岸的丽江在本世纪(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漫漫岁月中却由于有成千上万“雍容就死”的殉情者而蒙上“世界殉情之都”的凄婉悲壮之名；丽江古城以其融中原古建筑和白族、纳西族古老建筑风格于一体的民居、家家流水、户户垂杨的高原水城景致和浓郁的风情民俗而列入1996年我国正式向联合国申报的世界文化遗产之一。丽江这个中国西南横断山脉中的高原雪域蕴藏着很多文化之谜，自19世纪以来，成为国际学人孜孜探索的一方宝地，即使在十几年前我国国门尚未打开之际，那些纳西迷、丽江迷在大洋彼岸仍在不倦地力图破译纳西文化之谜；由西方传教士、冒险家、学者用各种手段带回的一万多卷东巴经收藏在美、英、德、法、意、荷兰等国的博物馆和图书馆中，成为像敦煌画卷、古籍一样的奇货。曾居留丽江27个寒暑、有西方“纳西学之父”之誉的美籍奥地利人洛克(J.F.Rock)在1949年离丽后，相继在西方诸国出版了《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纳西-英语百科辞典》等数百万言的洋洋大著，刮起一股纳西学旋风；60年代初，西德国家图书馆在阿登纳总理的亲自支持下，在西德尚处于战后的经济困难时期，决然地从意大利罗马东方学研究所高价买回数千卷的东巴经籍。然后邀请洛克到西德，在德国著名梵文学者雅纳特(K.L.Janert)博士的协助下，编撰西德所藏东巴经目录和内容提要。洛克谢世后，雅纳特夫妇继承他的事业，苦寒十余载，编完了五大卷的《德国东方手稿目录》第七套《纳西手稿目录》，这是迄今国际上唯一一套公开出版的东巴经目录。德国总统卡斯特斯1983年访问中国时，曾将这套书作为国礼之一送给我国。英国学者杰克逊(A.Jackson)在无法进入中国进行田野调查的情况下，利用洛克的著作和材料，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纳西宗教》，开了用西方文化人类学理论剖析纳西族东巴教的先声……

 我国的改革开放向世界打开了国门，无数对丽江这一秘境心仪已久的国内外人士涌向遥远的滇西北高原探宝。一个接一个金发碧睛的“老外”乃至黄皮肤黑眼睛的我国留学生以纳西学为论题获得了博士和硕士学位；一部部论著在国内外出版；一部部影视片闪烁在东西方千家万户的荧光屏上；纳西古乐的旋律回荡在许多国家的电台……总之，这些现象都容易使人觉得纳西文化已经进入了一个满目苍翠的春天，纳西文化将得到复兴，殊不知繁荣背后是严峻的事实，我漫游丽江高山大岭十余年做田野调查，为故土传统文化的衰落而震惊、落泪!

 首先，经过“改土归流”等一次次政治风暴的冲击，纳西族地区产生了重大的文化变迁，民族传统文化一次次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遭受灭顶之灾；纳西族最为著名的古老东巴文化在民间正不断绝迹，所剩无几的东巴多至耄耋之年，且无人传承。英国一报纸曾刊登《纳西王国最后的三个东巴祭司》的文章，惊呼纳西东巴文化即将在这个星球上消失。此非危言耸听之文，如照目前各地所剩无几的老东巴无传人的情况发展下去，十多年之后，将不复有东巴文化活动存活民间，被视为丽江旅游支柱的人文资源东巴文化将只存在于博物馆、研究所等而成为死去的文化，东巴文化学将只是一门钻故纸堆的学科。目前丽江洞经音乐的传承办得有声有色，学员众多，听众如云。从纳西人有广采博纳外来文化之长的恢宏气度和琴心惠质这一点来说，这是好事。但可叹的是对外来文化的传承与自己传统文化的传承相比反差太大，很多纳西人目睹本土文化的衰落而丝毫无痛感，一味沾沾自喜于纳西人“举人秀才多”、汉文化水平高等等，有的甚至认为本族传统文化是“落后”的，他们以能及时赶上时尚或附庸大族“风雅”为荣。毋庸讳言，丽江不少地方正在上演着“中原所失之礼得于野，而‘野’之礼乐则丧于野”的文化悲剧。 

 其次，民间丰富多彩的民俗活动正日趋衰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民歌、谣谚、舞蹈衰微没落，民间歌手寂寥冷落。现在年轻的民歌手如凤毛麟角，年青一代痴迷于影视流行歌曲歌舞，过去遍布城乡的民歌手，一唱三叹、听众如醉如痴，很多人能出口成章(民歌)，年轻人甚至可以即兴编歌斗歌谈情说爱。电视文化对过去民间故事、礼俗谣谚的家庭传承的冲击犹如风卷残云。此外，传统民居、服饰、节庆等正在咄咄逼人的“现代趋同”浪潮冲击下消失和隐退。

 在城区、坝区等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教小孩从小就学说汉语已成风气，用母语文化能妙语连珠的祖父母一辈只能与只会讲汉语的孙辈结结巴巴地对话的窘况已司空见惯；即使在尚操母语的青年人中，大量丰富的传统文化词汇正在消失。

我近年来参与多个国际合作研究项目，众多国际友人都是出于对丽江丰富多彩的民族传统文化的倾慕而选定它为研究点的，民族传统文化是丽江魅力之关键所在，也是丽江的旅游业能否成功地进行持续性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之一。1993年加拿大印第安酋长代表团访问丽江，豪爽的酋长们目睹满街操纳西语的民众与独具特色的纳西民居、服饰及其他风情民俗不禁潸然泪下，说是想起了自己饱经苦难、满目疮痍的“母亲文化”；面对此情此景，深知自己民族的“文化危境”的我感慨万端。我曾经去考察过北美多个印第安部落，知道他们不乏汽车洋房，现代化水平远比我们高，按理说他们是应该陶然于西方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生活而心满意足的，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种“现代化生活”吗？但正是这些已经衣食无虞的印第安民众却受着一种地老天荒般苍凉而铭心刻骨的心灵痛苦之折磨，那是一种因为母语的丧失，传统文化的全面沉沦而失去精神家园的深重痛苦。就因为这母亲文化中长相依伴，依托心灵的精神家园无存，不少痛不欲生的印第安人竟至自杀身亡。

 我多次听友人说起，一些国内外会议上，一些藏、彝、苗等族同胞谈到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衰落时悲声切切、热泪纵横，其痛心疾首之状使人肃然起敬。哪一天，我的民族也会产生出一大批这样的“忧族”之士呢？！

 呼唤优良民族传统文化的回归、保护濒临危境的民族文化，是长葆一个民族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和使地方魅力长存的动力,“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一句俗话从某一方面道出了一个人类文化魅力的真理。固然，有的传统文化习俗在今天已不可能回归，如很多东巴教仪式已经失去其社会基础，年青一代已经不会求东巴祭司举行种种法事解决人生困惑与难题。但东巴文化中深蕴的人生哲理、人生智慧，如人与自然如何保持和谐的质朴而深邃的思想，如今有几个纳西人知道其底蕴呢？又有几个纳西后生知道过去与东巴文化水乳交融的种种凝聚着纳西人生命之悲欢离合和激情的民俗活动呢？如曾经具有巨大的民族凝聚力，亦是本族最大的节日的“祭天”仪式，解读人与大自然之间神秘关系的“祭署”仪式等等。在当今世界面临精神生活贫乏、环境污染、人欲横流等种种劫难之时，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些朴实而澄明的智慧和理性之光，不是能给现代人以很多启迪，解一些当今人类的困惑和难题吗？优良传统文化的弘扬，最终将归结于这一点上。纳西这一古老民族，丽江这一文化名城，和很多民族一样，面临着如何避免最终趋同于千篇一律的都市文化、工业文化或为大文化所同化的命运之考验！

注：原文载杨福泉著《思考丽江》，云南出版集团 云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